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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说道:“这个周海镜,打得挺好看。”
一会儿拳若折柳,一会儿手似持花,身形翩跹若彩云飘摇。
在宁姚看来,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其实要比练气士山上斗法更精彩,至于剑修问剑,其实很无趣。
相较于出拳花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镜,鱼虹的拳脚就显得大开大合,拳意雄浑,罡气如数条蛟龙盘旋四周,几次与周海镜近身搭手,都有斩获,已经打碎女子宗师的手钏和数枝发钗,观战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抬不起头的公卿子弟,当瞧见周海镜一记脚背凶狠砸中鱼虹肋部,势大力沉,踹得鱼虹在演武场中瞬间横移出去十数丈,一时间人人拍案叫绝,大声喝彩。
鱼虹站定身形,随手拍了拍衣衫,脸颊处出现一道血槽,缓缓渗出鲜血,是先前被周海镜一记手刀划抹而过带出的小伤,这个年轻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气势如虹,看似直斩脖颈,皆是假象,杀手锏,是她那大拇指竟是一抠,试图将鱼虹的一颗眼珠子挖出来。鱼虹当时也无犹豫,一脚踹向周海镜的腹部,后者为了卸去劲道,免得被一脚踩穿身躯,不得不后撤一步,不然这次换手,鱼虹就等于是用一颗眼珠的代价,打杀一位山巅境武夫了。
陈平安还在闭目养神,听音辨拳,对于跻身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而言,半点不难,与宁姚轻声解释道:“周海镜是在钓鱼,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故意使用了六种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从旁人那边学来的,胜在拳招奇巧,输在拳意浅薄,驳杂有余,厚重不足,因为都不是周海镜自己的真正拳法,她处处不与鱼虹分出气力的高低,再加上方才的那记手刀,多半是好让鱼虹心中不断加深个印象,‘周海镜是一位女子武夫’。我猜等到鱼虹第一次换气之时,就是周海镜与他分胜负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是她以重伤换鱼虹的命。”
宁姚疑惑道:“双方有仇?”
陈平安想了想,“不好说,有些武痴,就是单纯喜欢拳分生死,以此砥砺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厨子。
周海镜手中攥住几颗宝珠,轻轻发力,咯吱作响,之前被鱼虹拳罡波及,手钏断了绳线,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鱼老前辈的老腰,老当益壮啊,难怪开枝散叶,多子多孙,这趟来京路上,听说那个旧朱荧王朝,你们鱼姓武夫,威风八面,拳镇半国。”
看客们哄然大笑。
鱼虹微微皱眉道:“武夫技击,少说废话。”
周海镜抬起手,松开拳头,几颗珠子被捏为一团齑粉,随风飘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视为一味药材,延年益寿,女子可以当做脂粉敷脸。”
老娘这句话,店铺得加钱。
鱼虹隐约有几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儿戏,周海镜,你在武学一道,破境太过顺遂,以至于如此不尊重武道,今天老夫就教你如何当个纯粹武夫!”
周海镜拍了拍手掌,“别教我如何当个女人就行。”
口哨声此起彼伏。
鱼虹冷笑道:“口齿伶俐,还当什么纯粹武夫?!接下来老夫就不与你客气了,若是不小心打没了你的山巅境,记得别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宁姚笑了笑,弯曲手指,轻轻一敲某人的额头。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是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问拳,极少聊天的。”
周海镜故作惊恐状,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见了这一幕风情,台下不知多少浪荡汉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处屋顶,赵端明突然望向一处,少年大为震惊,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声说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来了,鱼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还是学拳好啊,咱们练气士打架,哪里能让陛下多看几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视线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螺蛳道场里边的精彩问拳,周姐姐先前站着不动的时候,腿就已经很显长,与人问拳之时,英姿飒爽,一记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开鱼老爷子,让自己去硬扛一腿,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该看的,能够忍不住不看,就是修心。”
赵端明收回视线,气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别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眯眯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视线朦胧,雾里看花美人更美。”
一对气态雍容的夫妇,年轻面容,身边跟着个小姑娘,三人刚刚落座,就坐在演武场外边一处酒楼的靠窗位置,桌上摆了些瓜果点心,邻近几张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骊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脉的兵家修士余瑜。只是身为皇子殿下的宋续反而没有现身。
酒楼并没有清场赶人。
少女岁数的余瑜,她在上柱国余氏家族里边辈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个辈分,所以皇后娘娘若是回家省亲,见了少女,都得喊她一声小姨。而在大骊之外的宝瓶洲诸国,按照朝廷律例,皇后几乎都是无法回家省亲的,只是大骊宋氏在这类事情上一向宽松,不管是当年南簪返回豫章郡,还是余勉两次出宫去往意迟巷,礼部那边都无异议。
余瑜正在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壶又一壶,偷完了那几壶滋味浅淡却胜在余味绵长的长春宫酒酿,少女就开始盯上隔壁桌的那几罐仙家茶叶,当差的,不能饮酒,喝的却是一等一的好茶。
宁姚说道:“你猜错了。周海镜好像没有想着与鱼虹分生死,出手还是很有分寸的,难道是她已经清楚了,自己会成为地支一脉最后那位修士?”
双方这场问拳,竟然打了足足两炷香,将近小半个时辰,最终周海镜拳输一招,问拳双方,谁都没有身负重伤。
鱼虹抱拳,礼敬四方。
周海镜伸手覆住脸颊,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怜惜。
方才她被鱼虹一拳砸中脸颊,她身形踉跄时再被鱼虹一肘轻敲后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镜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镜露出一个笑脸,“等我养完伤后,能否再与鱼老前辈讨教一二。”
事先砸锅卖铁,都与苏琅借了不少神仙钱,押注自己会输,大赚一笔!
鱼虹点头道:“随意。”
陈平安坐起身,眯起眼,看着那个对胜负浑然不在意的女子武夫,与宁姚心声道:“大致可以确定了,周海镜与鱼虹有生死大仇,可能只是杀一个鱼虹,犹不解恨。”
陈平安猛然间转头望向昔年倒悬山、蛟龙沟方向,脸色微白。
宁姚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有谁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为合道剑气长城和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双重关系,陈平安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两人联手。”
宁姚根本无需思量什么,直截了当说道:“你能不能大致确定战场方位?我可以仗剑开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赶去蛮荒那处战场。”
不过宁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赶得及,其实一样未必帮得上忙,一旦托月山的谋划,早就包括了自己,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陈平安摇摇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要相信阿良和师兄。”
阿良和左右的联袂出剑。
大概就像是一场……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出城厮杀、倾力出剑吧。
为人间弥补一桩大遗憾。
————
一场蛮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围杀。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灵气紊乱,一众伏杀隐匿者无所遁形。
率先现身的蛮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开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剑仙绶臣,独目,背剑匣,藏六剑,一身翠绿法袍“束蕉炼”。
绶臣是战事落幕后,蛮荒天下最新的两位飞升境剑修之一,另外一位,则是一举跻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绶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这一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有丝毫掉以轻心,绶臣望向那个腰间悬佩四剑的阿良,这一架,谁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紧随绶臣之后现身的,是托月山一位女子仙人境大妖,化名新妆,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与阿良是多年旧识了,仙人境瓶颈,身为阵师,身处小天地大阵之内,她的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修士。
两人脚下现出一座大阵,形若一黑一白两条阴阳两鱼互纠在一起,绶臣和新妆刚好站在阴阳鱼头顶,悬空身形,随阵旋转。
大阵极简,只是一阴一阳双鱼图,不做更多模样。但是那份大道气息,却极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间大道至简的正宗法统。
新妆幽幽叹息一声,看着那个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线南下深入蛮荒腹地的男人,轻声道:“阿良,你不该如此挑衅一座天下的。”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万年对峙,飞升境大妖难以被斩杀,飞升境剑修更是难死。
阿良左手边,两百里之外,一头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的搬山老猿,以术法神通压下脚下一座山头,不至于被阿良的剑意崩碎。
这头真名朱厌的旧王座大妖,狞笑道:“你这狗日的,既然活腻歪了,爷爷今儿就送你一程,去与那董三更去下边做个伴儿。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爷爷功劳更大。”
阿良右边数百里之外,是一头眉发、法袍皆白的飞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经施展神通,将一条数百里江河拧转再衔接,最终拘押为一张袖珍蒲团。
官巷与那阿良朗声笑道:“阿良老弟,风采不减当年啊,只是这一次好像很难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时可以帮我捎句话给隐官大人,之前议事我说的那件事,依旧作准。”
是劝说那位年轻隐官转投蛮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儿,再毫无悬念地成为新王座之一,名次注定极高,官巷愿意主动让贤,让其成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脉所辖山河版图,已经完全不亚于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陈平安跻身了十四境剑修,说不定都能与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遥遥竖起一根中指。
这个官巷老儿,比老瞎子还没眼力劲儿,自己与陈平安,谁相貌更英俊,没点数?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从身边拘押了一缕剑意,萦绕指尖,竟有电闪雷鸣的异象发生。
更远处,有一骑,云中策马,披挂金甲,持枪,面覆甲,不见真实容貌,腰间悬挂有两枚小巧玲珑的流星锤,一鲜红一漆黑。
道号硕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这一骑身边,她身材修长,作道门女冠模样,头戴鱼尾冠,身穿黄紫道袍,手捧一支拂尘,身后有一轮圆月宝相。
这两位,虽然都是仙人境修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宫还是中土文庙,都被列为必杀的对象,获此殊荣的妖族修士,连同绶臣,只有三位。
阿良环顾四周,两眼无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郁闷言语:“惨兮兮,貌似今天的阵仗输给了白也半筹,真是教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且全部都是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没有半点水分的。
果然从十四境跌境后,就要被看不起。
当初于玄老儿“升天”之前,都专程与自己阴阳怪气一句,阿良老弟,莫要伤心,你就当咱俩境界互换,不亏,等我合道成功,记得来天上道贺,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时心心念念的壮举,炼化银河做酒酿,好酒管够。
暂时现身战场的蛮荒顶尖战力,就只有眼中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属的老祖师,朱厌,飞升境巅峰,在旧王座当中,这头搬山老祖的战力其实都算出众的。
凑合。
绶臣,新晋飞升境剑修。
还行。
毕竟还年轻,属于飞升境剑修里边资历最浅的晚辈,练剑天赋再好,依然弥补不了境界打熬不够的先天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飞升境大妖,算是剑气长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家伙除了嗓门大,言语风趣,其它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妆,是一位阵师,不过拳脚功夫相当不俗,完全可以视为一位止境武夫。
至于那个云中策马的金甲骑士,其大道根脚,极其隐晦,连甲子帐都没有记录,别说大妖真名,连个化名都没有。
女冠柔荑,传闻她是旧王座黄鸾的山上道侣,实则却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大道余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开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法宝,战力不算太高,就是极其难杀。大妖黄鸾被周密吃掉之后,诸多秘宝,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丢给了柔荑,算是物归原主。
这三个凑一堆,战力勉强可以视为两位飞升境修士吧。
所以阿良当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飞升而已。
阿良轻轻以脚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剑柄,长剑出鞘些许,低头瞥了眼那几把借来的长剑,微笑道:“不能够,放心,绝对不会委屈了你们。”
要杀我阿良。
尤其当他是一个正儿八经开始佩剑的剑修。
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不是说纸面上的大妖数量不够,而是今天住持围杀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绶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独自远游蛮荒,他的屁股后头就跟着一连串的飞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隐秘大阵的边缘,才停步不前,再让冯雪涛就此离去,让这位山泽野修独自返回剑气长城。
一个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够跟随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当冯雪涛觉得可以试着留下,阿良觉得足够了。
当然得让冯雪涛好好活着,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嘘这一场大战的惊天地泣鬼神啊。
“都别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没意思,不如亲身下场赌命。”
当阿良推剑出鞘寸余,更大范围的方圆三千里之内,悉数山崩地裂,尘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细密剑意搅碎,再无半点水运可言,无穷尽的碎水与灰尘搅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图之内,就像下了一场急促降世的泥浆暴雨。雨幕中剑意纵横交错,大地之上沟壑密布,再无一座山峰、一条溪涧、一株草木,皆在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搬山老祖先前护住的脚下那座山头,都已彻底崩碎。
朱厌挥动长棍,划出一圈圈弧线,驱散四周汹涌而至的剑意。
这个狗日的阿良,亏得不是十四境剑修了。
围杀白也一役,这位搬山老祖还是心有余悸。
当时是幸亏十四境白也,不是剑修。
大阵旋转,悬停在黑白两条游鱼之上的绶臣和新妆,倒是无需施展术法,自有一座阵法帮忙磨损那份剑意,大阵与剑意撞击在一起,竟是激荡起一阵阵琉璃色的光阴涟漪。
绶臣眯眼端详那份剑意的流散轨迹,片刻后摇摇头,找不出半点剑道瑕疵。
剑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剑破万法的极致杀力,管你什么修道之人,什么神通万千,只管一剑破之。
但是剑修,很难兼顾个人卓绝杀力和战场大范围杀伤,这也是为何不擅长与人厮杀的吴承霈,单凭那把被避暑行宫列为甲等的本命飞剑,仅仅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却能够成为蛮荒天下大妖务必及早斩杀的首选。
世间事难以两全其美。
天生就适宜战场的剑修和本命飞剑,往往不擅长相互问剑之间的厮杀,而一位剑修在山巅战场上,即便剑气极多,剑意极重,可是事有利弊,好处是不惧包围,弊端就是一着不慎,就会被对敌的山巅修士抓住破绽,以大道推演之术,寻出某个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个很大的例外。
无论是捉对厮杀,还是身陷被围杀的境地。
这个吊儿郎当的浩然剑修,一个最不像读书人的剑客,都近乎无敌手。
所谓的“近乎”,还是因为之前有那老大剑仙坐镇城头,白玉京有那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余斗多出了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太白,万法,道藏,天真。
山巅公认一事,这四把曾经斩落远古大妖、神灵无数的仙剑,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剑,难杀程度,不输人间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声,脚下那张蒲团砰然崩裂开来,撞碎剑意。
金甲骑士微微攥紧手中那杆长枪,身上所披挂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辉。
坐骑轻轻踩踏虚空,马蹄之下,一圈圈水纹向四面八方荡漾而去。
骑士心声问道:“需要这么多人参与围杀吗?斐然是想要围点打援?”
“人?”
柔荑笑了笑,她继续摇晃手中那柄拂尘,一次次打散方圆数里之内的剑意余韵,稍稍往外边驱逐,确实麻烦,方圆千里之内,处处是悄然流转的沛然剑意,己方的攻伐法宝,术法神通,缩地山河和某些遁术,施展起来,都会很麻烦,而且愈发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即便如此,依旧暂时没有谁愿意当那出头鸟,率先施展类似那种搬山倒海、更换小天地的大神通,将这份剑意转移到别地。
不曾想一个人的剑意倾泻天地间,竟然都能按斤两算了,而且是那数百斤,千余斤?
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了。
柔荑身边这一骑,属于横空出世,连她都不清楚对方的大道传承,后者与阿良在战场上没有正面交锋的经历,至多是先前那场剑气长城的攻守战,远远观战,见过阿良的从天而降,以及之后与刘叉的那场气势磅礴的问剑。
她只得耐心解释道:“打赢或是击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斩杀阿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是谁都能与道老二相互换拳的。阿良有两件事,最让山巅修士忌惮,一件是不怕围杀,擅长单挑一群。再就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到底有何神通。”
说到这里,柔荑瞥了眼远处一个方向,轻声道:“至于托月山有无围点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个即将拔剑出鞘的姿势,一个轻轻蹦跳,金鸡独立,抖了抖腿,换腿再抖。
十指交错,横在胸前,双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骑士闷声道:“这副德行,实在惹人厌。”
柔荑笑道:“习惯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来,就会顾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两拨幕后人在遥远处,先后现出踪迹。
一个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脸颊凹陷,这位十四境大修士,蛮荒天下英灵殿的开辟者。
这是一位天外来客,在之前的大战中都未现身,直到两座天下的对峙议事,他才现身托月山,十分姗姗来迟了。
按照避暑行宫和文庙的秘录记载,当年道祖骑牛过关,多半就是奔着他去的,这个老家伙自然不敢与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终放弃了跻身十五境的一线机会,与此同时,无形中等于为后来的文海周密让出一条通天道路。
飞升境剑修,如今蛮荒天下名义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与师兄切韵,正是这位老者的嫡传,只不过斐然是切韵代师收徒,所以之前始终不曾见过这位师尊。
托月山大祖的离开,其实是一场散道。得到最大馈赠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子剑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为“鱼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处,是萧愻和好友张禄。
十四境剑修萧愻,她盘腿悬空,双手扯住羊角辫儿,像是看戏,大剑仙张禄正在饮酒。
这两位剑修,其实早年在剑气长城,都与阿良关系很好。
萧愻板着脸说道:“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不如被我打死。”
张禄默不作声,只是喝酒。这位大剑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萧愻从浩然天下带来的,可惜种类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没有那中土神洲宗字头仙家的仙家酒酿。
料峭春风,萧瑟秋风,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实上,最能解酒的,还是人间糟心事,想醉太难醒酒易。
一个十四境趋于圆满的老不死,好像有个极其古老的道号,寓意极大,“初升”。
他娘的老家伙真是个人才,竟然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响当当的道号。
一个凝聚一座天下气运的飞升境剑修,跟宁丫头差不多,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十四境,当然前提是今天这场架,斐然能活下来。
一个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你说你萧愻到底图个什么,至于这么跟老大剑仙怄气吗?身为剑修,却走一条炼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门左道。其实以萧愻的资质根骨,只要愿意等着,是完全无需如此的。只不过萧愻做事情,一向喜欢意气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个痛快。那么浩然天下越是太平无事,她在剑气长城就越不痛快。如果萧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丢掉一个洲,比如那个西北流霞洲。
一个曾是酒桌好友的剑气长城大剑仙。朋友归朋友,战场是战场,生死各自负。
至于那个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流白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拉来参与这场围杀,但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共同意思。
不过今天置身战场,流白并无半点惧意,剑心稳固,对那个让蛮荒天下极为头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会让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会如临大敌,几乎要心魔作祟。
张禄怀捧空酒坛,笑道:“一直不曾亲眼见识过阿良的那把本命飞剑,当年与人合伙灌醉阿良,也没能套出飞剑的名字,这家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脚踩右脚,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还能与女子说些掏心窝的言语,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
萧愻点点头,双臂环胸,冷笑道:“就是奔着他那把本命飞剑来的,不然我才懒得赶过来凑热闹。”
张禄好奇问道:“当年我问过阿良,打不打得过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脸说打不过,怎么可能打得过董老儿。”
萧愻犹豫了一下,说道:“除了陈清都,可能没有人知道阿良的剑道到底有多高。”
大战一触即发,阵法之中,绶臣心声提醒道:“新妆,小心阿良第一个杀你,从头到尾就盯着你杀,所以你务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
修道之人,最烦哪种练气士?是阵师。
狭义上的阵师,类似地支一脉的韩昼锦。归根结底,还是颠倒天时,占据地利,赢取人和。
而广义上的阵师,每一位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其实都算。比如陈平安,因为飞剑“笼中雀”的缘故,也能算是。
新妆点点头。
虽说她就是诱饵,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围杀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哪里会有这样的担忧,都需要担心诱饵被太快吃掉?
那个老者笑问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们说的不太一样,同样是一人单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却没几句骚话怪话嘛。”
斐然点头道:“这样的阿良,就会很可怕。”
身陷包围圈中的阿良,环顾四周,点点头,比较满意,这还差不多。
这等阵仗,这个排场,其实要胜过扶摇洲一役了。
来了两个十四境不说,而且今天的剑修多啊。
不枉费自己喊来左右助阵。
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阿良依旧极少与人配合出剑。
左右亦是。
亚圣一脉的阿良,文圣一脉的左右,却是最要好的那种朋友,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
天河洗甲兵,最适宜炼剑。
今天这场问剑,确实无需自己如何言语,反正剑修一切道理,只在剑上。
从蛮荒天下最北端的剑气长城遗址,拖拽出了一条长线。
剑气之盛,跨越了约莫小半座蛮荒天下的山河,这条剑光依旧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剑气长桥。
城头那边,曹峻目瞪口呆,极目远眺,穷尽眼力,还是远远看不到那条长线的尽头所在。
大概这就是……剑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发酸,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转头问道:“魏晋,你要是跻身了飞升境,做得到吗?”
“当然做不到。”
魏晋毫不犹豫说道:“左先生的剑术,已经位于顶点,未来剑术能够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跻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晋突然说道:“收敛心神,方才你的剑心,其实有一丝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满脸惊骇神色,如果不是魏晋出声提醒,只会浑然不觉,曹峻迅速心神巡视小天地,仔细勘验心境,这才发现心相之中,万点青莲,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小片莲花,出现了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一棵棵将其“板正”。
魏晋等到曹峻归拢道心,这才出声说道:“你的练剑资质确实不错,这么快就能收回那一缕心神,一般剑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这份瑕疵,左先生愿意教你剑术,不是没有理由的。”
曹峻气笑道:“魏大剑仙,你就不知道早点提醒?”
魏晋摇头道:“你又不是刚刚登山修行,旁人护道不是搀扶,而是为他人指明道路,不至于走岔,误入歧途。”
曹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听着就是让人别扭。”
魏晋笑道:“年纪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两个,再来听这种话,当然别扭了。”
曹峻觉得剑气长城的风气,歪了。
来此游历的练气士,中土神洲和皑皑洲居多,一个眼界最高,一个兜里有闲钱。
左右化虹远游蛮荒天下,连曹峻这位元婴剑修都要瞠目结舌,这些练气士,当然只会更加心神震撼,一个个在城头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鸡。
突然有人笑言。
“暂时还是无法与道老二分生死,果然还得继续破境。”
“左右能否跻身十四境,陆芝能否跻身飞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转头望去,是个出身道门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惭得无以复加了。
中年男子的相貌,长髯道袍,头戴远游冠,脚踩一双白云履,背了把木剑。
不过这份仙风道骨,骗骗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练气士是没问题的,在曹大爷这边,还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这位道长,听你口气,能跟白玉京那位真无敌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长抚须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剑仙的吉言。”
曹峻同时以心声问道:“魏晋,该不会是个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吧?”
魏晋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婴修士,不过你还是言语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话听一半,风雪庙大剑仙,遇到个飞升境,都不至于看走眼。
除非是一种情况,就是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这几个刻意藏掖气象,而恰好这几位老飞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风格,不喜欢施展障眼法。
总不能被自己碰到个十四境。不能够!
曹峻抱拳,啧啧道:“幸会幸会。”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两边的魏晋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强毅,意不慷慨,滞于俗,困于情,如何能够求个人间安排处,想必颇难登堂入室,得份剑仙大风流啊。”
魏晋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关,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个云游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随口说破,也无需恼羞成怒。
曹峻气笑道:“这位道长,是在教我练剑?怎的,道长也是位剑修?”
“我算哪门子的剑修,对剑道一窍不通,只是隔岸观火,勉强看个热闹。”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并未继续言语,只是挑选了两人之间的城头,轻轻跃上,盘腿而坐。
哪里哪里,只是认了两个便宜外甥,可惜俩家伙,只说读书一事,确实比陈平安差远了,故而只听得出一层言下之意,却连“志不强毅、意不慷慨”一语出自一篇“戒外甥书”都忘了。
这趟远游蛮荒,没什么大事,散散心,看看风景,再就是找那个管着剑气长城牢狱的老聋儿算账,只是躲藏得比较好,先前有过一番推衍,游历了几个地方,竟然都没能被自己揪出来。
没办法,毕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碍太多,实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郑居中问问看。
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留了个口信,让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极有诚意了。
他以心声笑道:“魏大剑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手握一部传自宗垣的剑谱,为何至今还未能获得那几份盘桓不去的古老剑意,如果换成我是宗垣,就会对你这个老大剑仙亲自帮忙选取的继承人,有点失望了。”
魏晋沉声道:“敢问前辈名讳!”
吴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当我是隐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晋一头雾水。
青冥天下。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盘腿坐在一片云海上,一路随云飘荡,喝过了酒,随手丢了酒壶。
汉子身边站着个双手负后的少年,美姿仪,头戴虎头帽,就有点滑稽了。
如果没有这顶帽子,姿容气度,仿佛要一人占尽“谪仙”二字。
汉子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缠,拧转身体,然后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递向前方极远处。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汉子伸手环住虎头帽少年的脖子,拖拽而走,少年双臂环胸,两脚离地,如横躺在地,气定神闲。
敢与白玉京递拳的,敢这么对待白也的,唯有挚友刘十六。
蛮荒天下,战场之上。
一场几乎分不清谁围杀谁的大战,正式开启。
在早年那把佩剑断折之后,阿良就只是一直悬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与道老二对敌,也无用剑。
今天阿良却是双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选择一种从未有过的双手持剑姿态对敌。
剑修与剑,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这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一个喜欢自称剑客的男人,只是双手各持一剑,还未真正出剑,四周天地间就有无数条由剑意凝聚而成的凌厉飞剑。
就像一场气势恢宏的大道显化,方圆三千里的异乡山河,飞剑万万千。
参与围杀的蛮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对一座剑阵。
无数飞剑,来去无踪,乱起乱落,纵横交错,乱斩乱杀。
阿良双膝微曲,双臂摊开,手持双剑,轻声道:“夜幕。”
原本白昼光景的山河万里,如获敕令,剑修寥寥两字,便让天地为之变色,刹那之间,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剑道所化的壮观剑光,同时骤然亮起于夜幕中。
雷电交织,雪白璀璨,火焰长龙,鲜红似血,江河滚走,碧绿幽幽,彗星拖曳,划破长空。
就像一位剑修,只因为剑道太高,仿佛能够同时以剑驾驭四尊神灵,就等于拥有一种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