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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苑骆氏,与太原王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七大族相比,不值一提,且早早地先帝在世时,就已经式微。萧太后垂帘听政后,紧追先帝脚步,处处提拔庶族子弟、打压士族,更是叫骆家一落千丈。
骆氏在娘家时,正赶上了骆家最后的繁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骆家,与一众朴素的新兴庶族决然不同。因此,身为士族阀阅之女,已经是她深入骨子里的骄傲。
哪怕她成年后,骆家已经成了外强中干的瘦死骆驼,哪怕她亲眼瞧见父兄将她嫁入庶族夏家,骆氏心里咬定了士族庶族不通婚,依旧不肯承认是骆家今非昔比自愿将她嫁入夏家,固执地认定夏家人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逼得她这金尊玉贵的士族之女下嫁夏家。因此她人虽在夏家,却偏执地把在骆家耳濡目染到的规矩一一严苛地遵守起来。
骆氏的“规矩”里,有些十分奢靡铺张,这与靠科考刚刚起家、处处主张节俭的夏家家风背道而驰。于是天长日久,骆氏嫌弃夏家寒酸;夏家埋怨骆氏败家。如此,骆氏与夏刺史夫妻二人的关系,只能勉强算是相敬如宾。
骆氏这自尊自律到近乎傲慢的性子,使得她在与夏刺史不投契后,立时开始疑心夏家过河拆桥,用过了他们骆家,一步登天后,就开始慢待她这骆家女儿。于是骆氏始终憋着一口气,发誓将自己膝下唯一的孩儿夏芳菲教导成出类拔萃的女子,叫夏芳菲像萧太后一样,能为她争一口气,重现骆家当年满目锦绣的繁华,叫敢轻慢她的夏家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时,骆得计、游氏母女二人把京城皇族的丑事说了出来,骆氏拿着目光做戒尺,鞭策夏芳菲慎言,以免此时说错一句话,被人拿捏住,成了把柄——虽对面坐着的是嫂子、侄女,但谁晓得同要进宫,骆得计会不会为了把夏芳菲比下去,诽谤她点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骆氏在心里嘀咕着。
夏芳菲心内有诸多疑问,被骆氏盯着,也无从出口,两脚略有些麻木,借着宽大的浣花锦袖子遮挡,按了按双脚,偷偷觑向骆氏,见骆氏依旧以身作则地坐得笔直,只能强撑着陪着。脚上疼得厉害,勉强自己将注意转向帐子外,只听江畔上妓子们的鼓乐高歌声停了,仿佛有人惊惶地失声尖叫,渐渐地,竟像是传来了大军齐刷刷的步伐声。
“这狗东西,就会无事生非!”江畔上静寂之时,一声女子的厉声呼喝传来,随即嗷呜一声低吟后,就是噗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水了。
“什么东西?”骆得计忍不住问,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看,拉了夏芳菲一起在毡帐口偷窥外头的事。
夏芳菲被骆氏盯着,原不肯做那鬼鬼祟祟的举动,但两腿又疼又麻,再不站起来,她便要昏厥了,顾不得回家后被骆氏如何惩罚,随着骆得计略躬着身子站在毡帐口,拿着手捶着腿,偷偷回头去看骆氏,果然正迎上骆氏严厉的目光,讪讪地转过头来,鬼使神差中,学着骆得计冲骆氏吐了吐舌头。
“妹妹太严厉了,自家人聚在一起玩笑,若是他舅舅瞧见外甥女腿上麻了,定当我这舅母不知疼人呢。”游氏笑了,骆氏这小姑子十分不好伺候,她夫君骆澄为人老实又懦弱,身为兄长,反而惧怕起骆氏来。这叫她这做妻子的,很是看不过眼。
骆氏淡淡一笑,隔着一层云纱,望得见游氏白皙臂膀上的一点朱砂痣,抿了口甜腻腻的果子酒,心叹她母亲去后,骆家的家风,都叫游氏败坏了。
“瞧,康平公主出来了。”骆得计激动地拉着夏芳菲的手,黑黝黝的眸子里,映着满池春水、一堤翠柳并一个绝色女子。
夏芳菲又回头望了骆氏一眼,手上不忘捶腿,念起回去后总免不了受罚,破罐子破摔地依旧跟骆得计站在一处,一眼看向对岸,登时明白了骆得计为何一直惦记着去给康平公主请安。
隔岸湖畔上,船工已经靠岸,将新科的进士们送到炎朝最尊贵的公主面前;进士们整齐有序地立在湖畔,却不敢挡住清风徐徐、水波不兴的曲江美景;江畔上如织的行人早已散去,原本秀丽的景色,因一女子动怒,瞬时染上了肃穆的寒意。
康平公主臂弯上的猩红帔帛高高地飘在空中,与翠绿的杨柳呼应,一身水色襦裙,齐胸勒住,衣裙上并未再有什么饰物,甚至满头如云青丝间,也只有一朵梨花点缀。
“那是谁?”夏芳菲的手指指向一列列武侯、参军前面的人物,遥遥地看那人的穿着,不像是她见惯了的朝服。
“梁内监。”骆得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一双眼睛离不开康平公主,手心微微有些发烫地琢磨着要如何才能跟康平公主结识。
“内监?一个内监也能带兵?”夏芳菲纳闷了,更纳闷的是,敏郡王莫非跟梁内监串通好了?不然,怎地一个喊忤逆犯上,另一个就迅速地带兵来了?
“芳菲!回来。”骆氏蛾眉微蹙,声音越发严厉。
夏芳菲不明所以,身子一晃却被骆得计拉着出了锥帐。
来不及低下头,出门时,发髻上的簪子碰到了毡帐,立时摇摇欲坠,搅得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瞬时松散了。
“得计!”夏芳菲慌张了,她还不曾这样抛头露面过,惊慌之时,顾不得梳拢头发,忙遮面要回毡帐,偏另一只手还被骆得计紧紧地拉扯着。
幸亏,江畔上的行人避让开了,但略想一想,便可知,还有不少人,跟她们方才一样,藏在毡帐里,正向外看呢。
“芳菲,你来。”
骆得计精通骑术,夏芳菲却是在骆氏三令五申下怕将脚走大,连路都不曾多走几步的人,骆得计一路轻巧地拉着夏芳菲走,到了江畔,一手钳着夏芳菲,一手从草丛里,拨拉出一只哼哼唧唧哀叫、落汤鸡一样的狮子狗。
方才威风凛凛抓耗子的狮子狗,此时失魂落魄,腿上的血染红了半个身子的毛,哆哆嗦嗦,被骆得计擒住,逃命一样地哇哇叫起来。
“哎,你别动。”骆得计手上挨了两下,却不肯放手,“燕奴、燕奴?快把我的帔帛拿来。”
缩在毡帐里的婢女燕奴,比骆得计、夏芳菲小上两岁,一张瓜子脸因骆得计的举动吓得煞白,赶紧拿着骆得计的帔帛出来,“计娘,夫人叫你赶紧回去,那边来了那么些武侯,隔壁毡帐里的爷们都不敢露面了,咱们……”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骆得计利落地从燕奴手上抽出绣满了芍药的华丽帔帛,只手快递地把狮子狗包在里头,仰起纤长的脖颈,便向对岸观望。
“得计,快放手。”夏芳菲挣扎了两下。
“骆家娘子,劳烦尊驾把公主的雪球送过来吧。”
隔江,一道不男不女的尖利嗓子,在骆得计耳中如同天籁,她想当然地以为公主又心疼爱犬了才特叫太监来唤,拉着夏芳菲道:“走,咱们快过去。”
“得计,我不去。”夏芳菲望见对岸的船工已经驾着小船过来了,赶紧回头。
燕奴虽不知道骆得计的算计,人却将夏芳菲挡住,哄骗她道:“姑夫人、夫人叫七娘陪着计娘呢,七娘怎要自己走?”
夏芳菲不信这话,转头再看毡帐,见骆氏并她们母女带来的婢女都没出来,忽地想,莫非游氏、骆得计合起伙来,要哄着她随着骆得计过去?
“咱们姊妹以后进宫了,也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忘了吗?这可是结交康平公主的大好机会。”骆得计在夏芳菲耳边低声仓促地说话,眸子里满是憧憬。
骆家家主骆澄只是个四品官员,在长安城的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想起进宫后,只能唯唯诺诺地恭维伺候他人,骆得计便不甘心起来。
夏芳菲来到长安后,骆家一些不长眼的人造谣说些骆得计被夏芳菲比下去等等,想引着骆得计不待见夏芳菲。
可她骆得计偏不叫那些人遂意,偏跟夏芳菲好。此时骆得计一手抱着狮子狗,一手用力地攥着夏芳菲的手腕,盘算着若敏郡王还在,有夏芳菲,自己便可躲过一劫,不被敏郡王盯上;敏郡王若看上了夏芳菲,自己进宫后,便少了一大敌;若敏郡王眼界高,看不上夏芳菲,康平公主看夏芳菲容貌秀丽过人,也会连带着高看她骆得计一眼——她通读史书后,又从游氏那知晓康平公主新近见了不少待要进宫的闺秀,便认定了康平公主跟平阳公主一样,为了自己的权势要插手今上选妃一事,见了她们二人,必定动心;而她,不在乎叫夏芳菲做了出尽风头的赵飞燕,自己且做个随着赵飞燕进宫的赵合德。
“得计,你弄疼我了。”夏芳菲面上镇定,手上去掰骆得计的手指,想不通那水葱一样的手指,怎地会有那么大力气,腕上剧痛,恨不得用力将骆得计推开,但想起周遭不少人看着呢,投鼠忌器地不敢跟骆得计闹得太难看,痛斥亦或者扇打的举动皆在心里想起,唯独不敢付诸行动,见小船已经靠岸,被骆得计拉扯着,便上了船。
上船后,当着船工的面,夏芳菲越发不敢用力挣开骆得计,唯恐二人在光天化日下落水,偷偷望向对岸众人,心里忐忑地将骆氏、夏刺史口中那些个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教诲一一回忆一遭,宽慰自己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跟骆得计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之女,只是送还一只狮子狗,应当不会有人为难她们。
骆得计手心里渐渐冒汗,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松开钳制夏芳菲的手指,偷偷擦掉手心里的汗,成败在此一举,若不能讨好康平公主,那这辈子就只能在贵女如云的深宫大院中,虚度一生。
骆得计并不就着水去照自己的脸庞,此时,她俨然把夏芳菲当成了自己最美好的饰物,甚至看见水中容貌秀丽的夏芳菲鬓松钗斜,转身便替夏芳菲整理了鬓发。
夏芳菲揉着手腕,见腕上青紫一片,头会子意识到骆得计的可怕,回头,见岸上自己的婢女还没露面,抿着嘴角回头,警惕地盯着骆得计。
到底是才十四岁,盯了骆得计一回,夏芳菲就在心里想着,兴许是骆得计胆怯,不敢一个人过来,才硬拉着她来。春风拂面,再次醒悟到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了,脸上登时涨红,羞惭地低下头。
骆得计却翘首望向姹紫嫣红的对岸,踌躇满志地酝酿着要诉说给康平公主的溢美之词,甫一上岸,便抱着狮子狗,拉着夏芳菲谦卑地跪下。
“公主万福,妾四品中书舍人之女在岸上捡到公主爱物雪球,不敢擅自藏匿,特来送还公主。”骆得计低下头,忐忑不安中,仿佛觉察到康平公主的帔帛,正轻轻地拂过她的脸。
“给本宫扔回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