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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呀?”
段卿灵一边舞着他的小手掌抗议,一边受委屈地伸手去拉墨羽青蓝色的衣角,孩童稚气的声音,稠糯得就像是蜜汁淋过的糕点,娇嫩的皮肤,堪比冬日黎明枝桠上的新雪。
躺在地上的墨羽就地打了个滚,虽然,此时的他尚且是孩童身段,但仍然比段卿灵大了整整一岁,既然他有心想躲,段卿灵自然是抓不住他。
段卿灵扑了个空,一张唇红齿白的小脸上就立即布上委屈之色,但这份委屈还没有化成眼泪流出来,就被墨羽制止了。
“我只说,我不让你唤我为哥哥,又不是说,我不是你哥哥。”
孩童清亮的解释,在春日里若凉风拂过,端得是清澈干净。
段卿灵分不清这两者的差别,他疑惑地静立于墨羽的对面,哭也不是,闹也不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墨羽浅蓝色的绸缎衣衫。
而那抹温和宁静的颜色,也便成了他短暂富贵乡中,最后的印象。
****
那一年,段家大少爷六岁,那一年,段卿灵五岁,那一年,段侯府上火光冲天,烧了整整四个时辰。
段卿灵在一片猩红火光中茫然失措,小小的孩童尚不明白,这唤不醒的长夜,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浓郁的烟雾灼得他眼睛生疼,热浪的气息吞噬着,雄伟华贵的段侯府于一片红色中隐去,曾和哥哥一同嬉闹时的花园假山,每日清晨诵诗时的书房,还有那被娘亲牵手穿过的九曲回廊,如今,都只剩下灼灼灰烬,累累血尸。
段卿灵开始逃,热浪翻滚而起的灰尘,沾染了孩童云靴上的鱼纹图案。他要穿越这偌大的侯府,到大门外去。而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段侯府,竟然这样得大,就像他并不知道,段侯府中的人,竟然有这样得多。
路上所见的,均是尸首。
很多的尸首!
从花园里侍弄芙蓉的巧姐儿,到烧火担柴的仆从,从绣得玲珑帕的丫鬟,到满口‘之乎者也’的夫子。而段卿灵之所以还能认得出他们的原因是,他们都死得很安详。
他们并不是被火烧死的!
他们死在这场火之前,脸上不见痛苦之色,连动作都自然若生时的模样,而火光的幻影就斑驳在这一幅幅苍白的面容之上。
乍眼望去,府中之人,都好像只是在闲时休憩,小睡片刻罢了。但段卿灵知道,他们死了,而且马上就会变成一具具烧焦的骸骨,而这样的幻想,便更为这火光冲天的侯府,增添了一份阴森可怖之感。
避开掉落的房梁,扔掉起火的袍子,穿过烈焰的花园,踏过前院的尸首具具,小小的孩子在这个人间地狱里疾步穿行而过,直推那侯府的大门,
……
那大门纹丝不动,
那大门是锁着的!
***
似乎段侯府的大门,就从来不是为段卿灵敞开的。
就连他当年,被裹在襁褓中入府的时候,都用的是偏门小轿。
据说,那一晚,向来端庄贤淑的侯府夫人砸了七八件古董文玩,外加一妆盒碧玺首饰。但段卿灵,那个襁褓中的孩子,终究是在这个侯爷府的一个偏院里住下了,只因,他是段侯爷的亲生子嗣。
时间证明了侯府妇人的宽容大度,六年来,她对着那个没娘的婴孩视如己出,吃穿用度,从不苛待,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火光冲天,她站在侯府门外,用一把铜锁,将段卿灵的生命之门,牢牢封锁。
***
就说这门外的这一侧吧。
和所有的王侯世家们一样,段侯府的大门是极其气派的,从外面瞧,就是正红朱漆实木宽门,顶端呢,又悬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题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气派非凡,贵气逼人。
而今晚,段侯夫人和他那年仅六岁的儿子就立在这朱漆的大门外。
那女人朱唇微启,语气轻柔温软,就像是这世间最寻常的慈母,对她的孩子教导解释道,“我放得火,但杀人的却是你弟弟的亲娘,断肠*散,中毒后三个时辰内,死而不僵……天一阁的好手笔,按道理……我们现在也该在那里躺着呢。”
墨羽静静地听他那雍容华贵的母亲,细数往事。至于那木门后绝望的哭声,和小手拍打厚重木门的声音,二人均是充耳不闻。
只是,墨羽是出于对剧情熟知的无忧,而女人则是出于对报仇雪恨的释然。
五年前,天一阁圣女,墨清玉翎,受辱后怀了主角,因为事关王室和天一阁的颜面,风波被强行压了下来,圣女无奈,只得留了孩子和信物,重新归隐于天一阁,但复仇的种子却是就此种下了。
后来,那圣女夺了阁主之位,便来寻仇寻子,却忘了,这世上聪明,决绝,又会隐忍的女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当初卿灵被那女人抱到府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段家被灭门的这一天。
段侯夫人凄然一笑,眼帘微垂。本就天生丽质,气质高华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哀伤而格外地惹人怜惜。她偏过头对自己的儿子问道,“好孩子,你说你娘亲美吗?”
墨羽黑色的眼睛,因为火光而染上了一抹暖意,他对着这一世的,行之将死的生母,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侯府夫人就又禁不住微微一笑,她半是怜惜,又半是欢喜地将一枚玉翎别在墨羽的腰间,哀怨道,“你娘亲自是美的,但待会儿要带你走的那个女人,却要比娘亲,美上千百倍……她甚至还要做你娘亲。”
隔着大门,卿灵的哭声慢慢地小了下去,只是火势蔓延,带起片片星火尘埃,飘然而下,状若火蝶。
墨羽微微侧目,算算时候,主角的眼睛也该被熏瞎了吧。而段侯夫人只当是墨羽不忍,她朱唇微启,声音喑哑道,“看什么?这是他该受着的。”
墨羽静默不语,她不知道,若不是夫人执意让卿灵受这一遭,卿灵是没办法继续活着的。
火光的阴影在段侯夫人的脸上跳动,她哀伤的目光在墨羽的脸上凝视了好久好久,才双目含泪,姗姗开口道,“动手吧。”
墨羽再次点头,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用最快的速度了解了眼前人的性命。
****
墨羽知道,这个出身高贵的女人是注定要死的,即便,她是这个世界里,他的生母。
这个世界的剧本,讲得是一段兄弟恩仇的故事,但墨羽却觉得,这更像是两个女人之间留下的纠葛。
段侯夫人窥见了圣女的决绝之心,她知道,天一阁善用药,自然也是善用毒的,防不胜防。而那圣女给亲生骨肉留下的,却是一枚可保人百毒不侵的玉翎。其中心思,愈思愈恐。
高傲的夫人没有办法原谅侯爷的不忠,就如她没有办法割舍对儿子的母爱,在圣女巨大的复仇阴影下,她终于想出了一份双全之法。
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之法。
她要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
***
孩童晶莹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别到腰间的墨清玉翎,在安静的月夜里,墨羽看着那火势越来越大,燃烧着,吞噬了段侯府的金字牌匾。
今夜以后,再没有段侯府,正如今夜以后,再没有段家大公子一样。
这是他母亲以生命的代价,为他换来的机会,今夜以后,他便摇身一变。
他成了圣女之子,也只能是圣女之子。
墨羽静立在燃烧的大门前,门后已经没有了卿灵绝望的哭声,那些木材燃烧迸裂时的噼啪声响,让他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就好像他真的不在乎主角的死活一样。
但他终究是在乎的。
所以,他踮起脚尖,解开了那被他母亲亲手挂上的铜锁。
也正是这样的一个动作,促使着段卿灵,在很久很久以后,将一把长剑直抵墨羽眉心的时候,依然不能痛下杀手。
那个幼年时,为他诵书捉蝶的兄长,终于和那个一身玄衣,权倾天下的,天一阁少阁主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不过,那毕竟是红尘十一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今夜,侯门外的锦袍孩童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自称为他生母的圣女,带他远避火场,受教天一阁。
等待着门后的那个火场受刑,不明身世的孩子,死里逃生,阁府寻仇!
今夜,火依然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