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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名门,素来以贵人形象示人的李密,突然爆发出这一句粗话,让徐世勣的胸前仿佛揣了个火盆,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这一日征战的疲劳亦一扫而光。
他语气也难免有了些许波动,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向李密仔细分说。
“主公厚爱,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
越是如此,臣越是不能胡言乱语,更不能冒失行事坏了咱的大业。
瓦岗出身草莽,就算是得了骁果降兵又苦心操练,其实也不能和那些世家相比。
兵弱将强,并不是长久之计。
何况咱们的头领善于武斗拙于统兵,除了秦叔宝、裴行俨之外,也没有几个能够统帅大军运筹帷幄的人才。
别看我瓦岗如今如日中天,说到底也是一股虚火,和那些根基深厚者不可比。
李渊为北地世家之首,苦心孤诣经营数十年,底韵之深厚非我所能比。
就算是洛阳城中的王世充,亦不是我们所能比拟。
他们能败三次五次甚至十次八次,只要根基还在就总能复起,我们却是连一次都败不得。
别看我们如今兵多将广,可若是真的败一次,就可能瓦解冰消烟消云散。”
李密点点头,并没言语。
他不是个糊涂人,自然明白徐世勣话里得意思。
这个天下最有力量的,未必就是皇帝,反倒很可能是那些世家豪强。
瓦岗军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和世家天生敌对。
毕竟一群打家劫舍的强盗和那些闭门成市童仆成军,家财田地难以计数得世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自己麾下这些头领,大多是身无长物得穷汉出身,有朝一日真得了天下,他们肯定想要富贵要田土。
问题是这些东西可不光他们想要,世家也都眼巴巴盯着。
毕竟每逢乱世天下崩解,正是世家趁机扩大田地掠夺丁口得大好时机。
是以自家和世家,将来迟早要做过一场。
那些世家也知道这一点,对于瓦岗也是严防死守。
哪怕在瓦岗破洛口、黎阳之后,世家向瓦岗示好,但是支持的力度也有限,而且普遍还是持审慎观望态度,所谓的合作也很难成功。
在李渊登基后就更是如此,对比这些江湖草莽,显然还是一个同样世家出身的皇帝,更容易得到世家信任也更容易被支持。
由于杨家父子两代都打压世家加上他们手段严苛,因此之前瓦岗和大隋的战斗中,世家袖手旁观,乐得坐山观虎斗。
可是如今李渊是得到世家认可的皇帝,自己和他交锋,世家肯定会插手。
绿林人之所以能屡败屡战,主要是地方上真正有力的豪强世家不愿意介入,更有甚者还刻意扶持拉拢强盗以为羽翼。
所以那时候败北也没关系,只要人活着过几天就能重整旗鼓。
现在自己明面上是和王世充、李渊交战,实际上是和世家过招。
如果一直赢下去,那些世家倒是不敢出来作对。
可如果真的大败一次,那些人必然落井下石,那时候自己的处境怕是不堪设想。
跟随杨玄感起兵时,就已经见识过世家力量的李密,对于这些人的了解远在一般人之上。
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对世家的畏惧,也远超过一般人。
哪怕是如今拥兵数十万,俨然有帝王之姿,也不敢对这头庞然大物有半点轻视。
世家高门的影响力,就是如此恐怖。
他也明白,徐世勣所说的这种败北,不是今天这种战术意义上的不利。
两军交锋进退趋避,都是常有的事,根本做不得数。
虽说从场面看,自己折损了数名战将以及不少人马,可是不管兵马数量还是军势上,仍旧牢牢占据上风。
正如徐世勣所说,自己只要不顾一切带兵杀回去,就算用人命去堆也堆死了徐乐和他那千把号人。
真正要命的,是当日再世霸王杨玄感在洛阳城下那种大败。
真正为自己所用的嫡系死伤殆尽,军心离散士兵溃逃,没有取得对等的战果,看不到未来出路何在。
这种情况下,那些世家再一发力,就能把自己打回原型。
绝不能重蹈杨玄感覆辙!本来就对洛阳这个地方充满畏惧之心的李密,这时候就更是认定,此地于自己不利,必要早早做个了断为上。
“我们连夜发兵回师洛阳,杀他个措手不及!行满小儿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时候回军。
大家一鼓作气,杀进洛阳。”
徐世勣却摇头道:“徐乐乃是黑甲徐家后人,用兵手段不可小觑。
王世充或许不会设防,徐乐绝不会大意。
我等今日新败锐气受挫,若是再被玄甲骑阻击,纵然有十万众,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
说到底战阵之事不容拖沓,战机一旦贻误便追不回来。
白日里若是有此决断,咱们倒是可以和徐乐好生厮杀一场,现在怕是不行了。
怎么也要整顿三军振作士气,才好再战。
恕臣直言,今日我军不曾戒备为玄甲所乘,头领部众总还有个话讲。
若是下次再败给这区区千骑,只怕人心就”瓦岗军中多为草莽,对于规矩礼仪讲究不多,哪怕是在李密面前,一言不合就开骂或是动手厮打也是难免。
不过徐世勣和他们不同,素来知道维护李密的颜面,言语上甚是谨慎不会信口开河,更不至于不顾尊卑。
但是李密也知道,徐世勣多多少少有些“痴”味,只要说到战阵之事,就会进入忘我之境,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调度兵马指挥战阵上,于其他根本考虑不到。
尤其现在只有两人,更是不会在意言语是否放肆,李密又是否会因此发作。
熟悉徐世勣为人,李密自然也就不会和他计较,虽然这言语怎么听这么是埋怨自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是反问道:“可若是迁延时日,一旦李建成大兵赶到,与洛阳成犄角之势,我辈又当如何?”
“徐乐天纵之姿,武艺将略当世少有对手,若是真让他放开手脚,臣也没有什么把握取胜。
不过上天护佑瓦岗,也不会让他事事如意。
主公尽管放宽心,徐乐一日不死,李建成大军一日不至。
我们的对头自始至终,便只是这一将千骑而已。”
“你是说李家那位毗沙门和自家这位虎臣不和?”
“毗沙门乃是李家嫡长,这位乐郎君却是李家二郎的至交。
据我所知,自河东起兵以来,徐乐立下战功无数。
李二郎既是徐乐的好友,自然也得了无数好处。
如今李家军汉大多心向二郎,这里面徐乐出力不少。
玄甲骑声势越盛,这毗沙门心里怕是越慌。
再说这倒也未必是毗沙门一个人的心思,徐乐之父便是昔日名动京师卫郎君。
东宫大火虽是杨广所为,但是其中牵扯到的人,未必只有一个杨家。
据我所知,李渊和徐卫情同手足,可是东宫大火前后,李家可是不曾出过什么力气。”
李密自然也知道徐卫的名头以及徐李两家的交情,只不过他乃是杨素的门客,当日的心思也不在此,对于东宫大火之事所知不多,此时听徐世勣说起,心中颇有些悔意。
早知如此,当日就多从杨素嘴里扫听些东宫旧事,如今便不至于无所适从。
不过似乎自己也不是没办法可想?
瓦岗收服骁果之后,其财货军资自然尽归瓦岗所有,除了这些表面上的财富之外,其实还有一桩大富贵,大多数人未曾注意。
这便是被与文化及留用的前隋文武。
江都之乱杀戮虽重,却也不至于把那些文武斩尽杀绝。
那些侥幸得生的大臣,基本都选择了归附宇文化及,随后又为李密所获。
他们既能降许,自然也可以归魏。
而对于李密来说,这些知道如何牧守天下的前隋官员,其价值远在那些金珠财宝之上。
而在这些官员中,便有一位堪称人瑞级别的大人物。
以出身、资望以及对于大隋天下的影响来看,此人未必就输给李渊等武功勋贵。
只不过因为其并非关陇豪右出身,因此没能跻身门阀之列。
饶是如此,以他对于大隋的了解,当年徐卫之死的真相肯定能有所了解。
李密当然不是想要为徐乐查清这桩旧事,甚至自己也不想真的去了解那些。
论及兵法手段,自己肯定远不如徐世勣。
可是要论到把握人心设计用谋,即便是徐世勣这位瓦岗诸葛,和自己比起来怕是也要逊色三分。
对于自己来说,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人瑞可能知道这些,而李渊也多半知道这一点。
只要自己利用这位降臣做点手脚,便能让李渊、徐乐君臣之间的嫌隙变得更大,这也是自己最为擅长的策略:因势利导顺水推舟。
不过这种只不过是权谋诈术,虽然可以奏效,但是在沙场上,这种办法也只是辅助,最后要想取胜,还是得一刀一枪去搏杀才行。
这就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只能看徐世勣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