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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盼小心翼翼扯住了严青的胳膊,“那我去拿睡衣。”
她睡衣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周嫂预备的,就在严易的卧室里。
严青不怕死地又附和道,“好呀好呀,我陪你去拿~”
三人一起前往卧室,走到门口,严青就止步了,连盼跟着严易一起进门,他进去后就站到了床边,目光在连盼身上扫视。
连盼背着身子在衣柜里拿睡衣,后背如芒在刺。
严易大概绝对没想到她会来这招吧?
说老实话,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严易的对手,这人特别擅长避重就轻,今天又是冬至,在祖宅里,连盼当然不好跟他发生什么争吵。
可是他的算盘实在太明显,把她骗到这里来,两人共处一室,连盼又不敢在这里和他起什么争执,到时还不都是案板上的鱼肉。
可是明明都还在冷战呢!
关键时刻让他发个红包都还要拿乔一下,连盼心里头始终是觉得不太高兴。
有些事情,真是平时不想倒没什么,但是一想起来还是生气。
他凭什么不让她开店?半点理由都没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把她锁在自己办公室里!
连盼从衣柜里掏出睡衣,刚准备合上衣柜门,严易站在一旁就伸手制止住了她。
他单手撑在衣柜的推拉门上,只需稍稍用力,便制止住了衣柜门的合上。
连盼就站在衣柜门边,两人距离不到三十公分。
“长本事了?还有没有新鲜点的招?”
他声音不大,大概是怕门外的姑姑听见,表情里有显而易见地有轻微怒气。
这种方法,连盼上回就用过一回了,先斩后奏,让张童来找她,说要提前回学校。
就是算准了他在人前不敢对她怎么样。
连盼用力拉了几下门也没把衣柜门关上,干脆不关了,低着头辩解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和黑心肝的人相处久了,近墨者黑也是正常的。
两人在里头耽误了一会儿,严青仿佛生怕两人不知道她还在门外似的,又故意抬高声音问了一句,“盼盼,好没好啊?”
“好了!”
连盼在里头应了一声,也不顾严易咬牙切齿的神色,抱着睡衣就从里面出来了。
“走吧。”严青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地回头跟严易道别,“阿易,那我们就先走咯!”
回应她的是严易冷淡的脸和一阵关门声。
“哎呀,生气了。”
严青笑眯眯拉着连盼上楼,表情显然十分愉悦。
她住在三楼,和严易的卧室不在同一个楼层。
连盼从前倒是见过严青的闺房,不过没有像今天看得这样仔细。
严青卧室的风格是典型的大家闺秀style,古典甜蜜,高贵庄重,看得出来老太太和家里人都十分宠爱她,里头随意一个摆件都价值不菲。
不过这里头最吸引连盼目光的却并不是室内昂贵的油画装饰或珠宝,而是房间里无处不在骆明远的痕迹——各色照片,各种小玩意。
骆明远是军人出身,身上戾气很重,他有一双很独特的眼睛,仿佛老鹰一样,锐利、冷静,让人见之难忘。
哪怕只是对着照片,连盼似乎也能察觉到他身上呼之欲出的锋芒气息。
不过他看师傅的时候,则完全是另外一种眼神。
很温柔,很宠溺,那是看心爱之人才有的目光。
“就坐床上。”
房间里有椅子,但严青却拍了拍自己松软的床铺,示意连盼不要拘束。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个女儿,你知道吗?我和明远其实曾经有个孩子,不过后来不小心流产了,大概是没这个福分。”严青目光在连盼头顶落了落,连盼发丝细软,头顶能看到一个轻微的漩涡,看着还像小孩子的头发似的,让人很想摸一摸。
“每回见你,总觉得跟见我自己女儿似的。”严青笑了笑,她今年四十二,和连盼年龄相差二十二岁,二十二的时候,正是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
那时太年轻,严青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还跑出去到处疯玩,流血的时候把骆明远吓得半死,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绝症。
孩子流掉后,严青伤心了很久,骆明远安慰她说后面都会有的。
结果后面再也没有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突然开始收拾满屋子的相框。
房间里的单人沙发上摆了一个巨大的收纳箱,严青将梳妆台上和骆明远的合照都拢到了一块儿,扔到了收纳箱里。
卧室很大,几乎到处都有骆明远的痕迹,想要快速清理也不容易。
连盼坐在床上有点不明所以,“姑姑,你在干什么?”
严青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说呢?我明天都答应老太太出去相亲了,还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就是最近,她突然有些释然,大概是等了十年,终于耗尽了内心里最后一丝期待,再也不想等他了。
“你也帮我一起吧!”
严青踮着脚取墙壁上自己和骆明远的婚纱合照,连盼哦了一声,她个子小,够不到墙上的挂画,只能就在矮的地方收拾。
梳妆台上半开的抽屉里有一本相册,封面是严青和骆明远的合影,不知是在哪儿拍的,两人身后黄沙一片,广袤无人,严青头上戴着防风沙的丝巾,笑容明媚动人。骆明远脸上也有一丝浅浅的微笑。
两个人在一起时真的很甜蜜,这种甜蜜的感觉几乎都能透过照片,扑到脸颊上来。
连盼不自觉伸手在相册封面上摸了摸,严青已经将墙壁上的婚纱照取下来了,看见她正在摩挲那本相册,不禁笑道,“想看就看吧,里头没什么秘密。”
对于骆明远,连盼其实是非常好奇的。
上辈子,师傅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这辈子她有个爱人,但连盼从未见过他。
师傅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轻轻翻开了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并不是合照,而是骆明远的单人照。
与其说是单人照,不如说是证件照,但被严青放大处理后又重新冲洗出来,变成了一张五寸的照片。
照片上的骆明远一身蓝绿制服,这是海军陆战队的队服。
严青看到她盯着骆明远的军装照看,忍不住也跟着坐到了床边。
“很帅吧?”她轻轻笑了笑,似乎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和骆明远见面的情形。
因为受伤的缘故,骆明远不得不提前从军队退役,像他这样又糙又硬,脾气又冷淡,不懂得和人交往的男人,习惯了军队里的生活,走出社会后各种不适应,不得已在老上级的介绍下,短暂性地接受了一份保镖的工作。
保护的对象就是大富豪严学海的掌上明珠严青。
“你知道吧,第一次看到他我就喜欢上他了。”严青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可这人就是个呆子,怎么暗示他也不明白。”
二十几岁的女孩,又漂亮,家世又好,当然有自己的矜持,拉不下脸来主动追求自己的保镖,暗示不成,最后竟然都变成了恶作剧。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欺负他,却都让他一一化解。
感情不自觉滋生,或许连骆明远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大概没人能抗拒得了一个又美又灿烂女孩的笑容。何况这个女孩心里只有他。
“后面的剧情就比较老套啦,你知道的,大家各种不同意。”
连盼想到老太太提起骆明远的样子,心里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明明看上去很开明啊,怎么会跟各种豪门梗里一样,反对两人在一起?
“大概大家都觉得我是一时兴起,在任性吧?”严青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真的特别认真。”
就是太认真了,至今也无法解脱。
她把相册合上,重重舒了口气,“不管他了,我决定,从明天开始,要认真地寻找我的第二春。”
她说着还握拳在手,做出了一个加油的表情,连盼都忍不住被逗笑了。
其实有时候,说一句话很简单,但是人心是肉长的,又不是石头,哪儿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想到严易的态度,她心里头还是有些烦躁。
其实严青之前就发现她俩不对劲了,不过因为是小两口的私事,便一直没问。不过显然连盼对严易好像有点意见。
“盼盼不是说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跟姑姑说吗?”
连盼张了张嘴,最后却又摇了摇头,师傅和师公都已经天人永隔了,她觉得自己那点芝麻绿豆大的事,真的算不上什么。
说给师傅听,显得格外矫情。
不过严易那个性格,严青用脚趾头想其实大概都能猜到是什么。
“他是不是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了?”
不愧是亲生的姑侄,一下子就猜中心事。
连盼惊讶地瞪大了眼,“您怎么知道的?”
严青只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上去倒是十分随意,“咱们家的人都这样。”
又强势,又深情,又不讲道理。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骆明远那样的人会无条件接受她的各种无理请求了吧。
他在时严青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严青才突然发现,就算她家财万贯,美貌非常,再想找一个像骆明远那样对她无限宠爱的人,其实也是不可能了。
大概上帝造人时,只给他们家的人造了一个匹配的模子,一旦丢了,就再也不可能和任何人配对了。
连盼颇有些不满地瘪着嘴,严易这样也就算了,怎么连师傅也这样。
不讲道理还有理了?
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了?
她明显闷闷不乐,严青看的好笑,只好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吃榴莲吗?其实这世上有一种人,和榴莲很像,外表全是刺,剖开了还臭味熏人,可是你真的吃一口,你才会发现,他真的很好吃。”
性格难改,关键还是要看调教。
她自己这么无法无天一个人,最后还不是教骆明远给驯服了?
连盼当然明白人无完人,但是严易最近所作所为简直让人觉得难以置信,她皱着眉,“如果我告诉姑姑,我大学毕业不想找一份安稳的企业去上班,而是想自己开一家小饭店,姑姑会支持吗?”
连盼把这个念头也跟张童和卫慧说过,大家第一反应几乎都是举双脚赞成,连盼还特意给爷爷打了个电话,爷爷说的更简单,想做什么就去做,老天饿不死勤快人。
唯独严易,这人就跟疯了一样,想尽各种方法阻挠她。
他希望她做什么?做一只被养起来的金丝雀?
这并不是连盼想要的生活。
严青闻言,看了她一眼,倒没有立即回答她。
连盼原本以为,以师傅对美食的喜好程度,应该是会立刻赞同她的。
“你知道严易为什么会得厌食症吗?”
她突然这样问了一句,连盼下意识捏紧了手指。
严易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个问题,好像大家都没跟她提过这个问题,好像从她认识严易开始,他就已经是那副弱不禁风,苍白瘦弱的样子了,仿佛他的厌食症与生俱来似的。
但是好好一个正常人,如果从小厌食,又怎么会长到这么大呢?
其实连盼隐隐猜测过他的厌食症可能是和严家的变故有关,但这件事一直是严家的禁忌,她知情知趣,更尊重严易的隐私,所以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没想到,严青今天会突然提到这件事。
“其实他以前很爱吃饭的,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很喜欢吃东西,老太太到这个年纪,胃口都一直还不错,他没道理厌食的对不对?”
实际上,严青确实是不打算跟连盼说这件事的,因为严易自己都没提,这个完美主义者,大概不希望自己最落魄最不堪的往事暴露在连盼面前吧。
可是如果因此产生了误会和隔阂,那就不是她这个做姑姑的希望看到的局面了。她早已将连盼当做自家人。
“大哥和大嫂还有明远都是出车祸……死的。”提到死这个字,严青语气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其实倒现在为止,她一直都没有接受骆明远已死的事实,可是时间太长,有时自己都骗不过自己了。
连盼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严青眼眶已然红了,却还是笑着对她说了一句“我没事。”
“你知道吧?他那个时候才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连成年人都谈不上。”
车里坐了四个人,骆明远开车,严易坐副驾,严学海和严易的母亲钟萍坐在后座上,严青因为要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刚好没和他们一起。
临行前,骆明远亲吻她脸颊让她和同学们玩得开心点也成了两人的最后一面。
车子从山边的公路上翻下,严学海和钟萍当场死亡,严易昏迷在副驾上,全身上下骨折达五十多处,而骆明远……没有骆明远。
车里只剩下他的一条腿,血把整个驾驶室都流满了,车子从山边翻下,在一个弯道上,山体陡峭,但他们摔下的那一块刚好有个巨大的石块,和山体呈现出大概七十度的样子,将轿车卡在了里面。
山下面是万丈悬崖,跌落下去,无人能够生还。
那条腿卡在被撞得变形的底座上,石块是倾斜的,车身很重,头部是两个男人,尤其是骆明远,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他比寻常人还要重上许多。
轿车在石块上摇摇欲坠,十年前,人们还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手机一般也就是放在包里,甚至有些人都不用手机,比如骆明远。
严青猜测,他大概是用随身的匕首截断了自己的腿,毕竟兵器才是他喜欢带在身上的东西。
大石块是天然形成的,并不太平整,中央有一个凸起,在跌落的瞬间将轿车撞凹,短时间内把车子卡在了石块上。
但这种平衡并不稳固,车头向前,超出了石块的范围,后座上大哥大嫂的血都慢慢汇聚到驾驶室来,车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往前滑。
可是严易还有气。
并且他还很年轻,刚刚结束了高考,前途不可限量,未来一片光明。
如果非要选择牺牲一个人,军人的天性让骆明远选择牺牲了自己。
这个举动其实很残忍,比他在车祸中丧生更残忍,因为他根本就没考虑严青的感受,或者说考虑到了,但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车祸的现场非常惨烈,严学海和钟萍是直接脑死亡,车子是从后面被撞上的,两人脑浆都崩裂了,死状可怖。
这里头最幸运的就是严易。
但是幸运又从何谈起?身边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会觉得自己是个罪孽。
尤其很明显,姑父骆明远是为了救严易才断腿跌落悬崖的,为的就是让车子能继续卡在岩石缝隙里,不要掉下去。
这样严易才有获救的机会。
“你知道那天他们去干什么的吗?”
严青眼角泪光闪闪,“那是严易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跟我说,他发现了一家特别好吃的野味店,就是位子有点偏,想带着大家一起去吃。”
“我同学会约好很久了,所以没去,明远心里过意不去,就决定带他们一起去。”
“他从前很爱吃的。”说到这里,严青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脸。
可是如果你见过你至亲的人因为你偶然兴起的提议而全部惨死在你面前,你这辈子大概再也吃不下饭了。
就算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好好活下去,可是身体仿佛也是带有某种坚定意志的,排斥食物,拒绝原谅,惩罚自己。
“他从那儿以后,再也没去外面吃过饭。”
老太太请了很多大厨,但都是请到家里来,他从来不去外面吃饭,就算因为生意的缘故必须要出席某些宴会,他从来都不吃。
私房菜、饭店、特色菜、农家乐这一类的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个诅咒。
诅咒他最亲的人,最爱的人,都将在他面前死去。
连盼握着严青的双手,不自觉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