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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礼,你还不赶紧扶李校尉起来以便将功赎罪!你这小崽子,一向口无遮拦、谎话连篇,现在居然敢骗到某头上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李晟听出来哥舒翰放过诸人的意思,也就顺势抓住王思礼的手臂站了起来。
“李四郎,可知某为何不责备汝失礼之处?”哥舒翰也跳下了战马,笑着问道,戏谑之情溢于言表,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和李晟他们一起厮混的哥舒长兄。
“末将不敢妄加揣测,想来不过是个‘诚’字。”李晟回答的不卑不亢,并未刻意和哥舒翰过于亲密。
哥舒翰对李晟的回答笑而不语,转而问王思礼:“三郎,可知汝之谎言破绽何在?”
“下属每句谎言都有破绽,只是别人常常听不出来,而大帅却总是能够留意到。”王思礼立刻顺着杆儿往上爬。
“想当年王大帅尚在陇右的时候,某常与尔等嬉戏,对诸位的性格倒是略知一二。”哥舒翰抬起头,朝无边无际的雪花长长地呵了一口白气:“三郎嘴巧智急、作战果敢,却拙于将兵;破虏潇洒自在、用兵诡异,却不喜拘束;四郎沉默寡言、做事沉稳,故最擅阵战。若方才若真如三郎所言,四郎必不会单枪匹马前来突破吐蕃军队,而是会列阵包抄,且一定会留一队人马作为后应,如此方是某所熟知的李四郎。故某知三郎之言必有诈矣!”
李晟三人不由俯身作揖,感慨哥舒翰的识人之明。想来当年哥舒翰和牙兵游猎之时,早就将每个人的脾性都摸透了。
“四郎方才言不欲捕猎西海羚与雪豹,某虽不赞同四郎的想法,但却深知此言深符四郎仁慈之天性也。某虽甚爱田猎,但却并非嗜杀之人。只是西海羚甚是罕见,皮毛之贵远胜狐裘,故欲制羚裘一件以献圣人,为我陇右军争取更好的支持,非为一己私欲也。故而四郎阻拦之举,某并不怪罪。”哥舒翰说的十分坦诚,虎目闪闪,在遮天盖地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明亮。
李晟听了之后,心头一动,之前恼人的弓弦震荡声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嘈杂刺耳了。
李晟本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踌躇之间忽然低头看见了那双格外黑沉的羚目,心中又变得和这天气一样迷茫不清。
哥舒翰发现李晟的脸色忽青忽紫、变了又变,就上前抓住李晟的右臂问道:“四郎心中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哥舒翰的亲昵让李晟一瞬间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大帅麾下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温暖的回忆让稳重的李晟打开了心防,说出了本不适合在新任陇右节度使面前说的话:“这西海羚的双眼酷似大帅的眼眸,某实不忍伤之。”
“大帅的眼眸?”哥舒翰一愣,旋即低头搜寻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满是郑重之色:“四郎真乃忠义之士也!某本常自得于识人之能,不料仍低估四郎之心志了。论及大帅所遭遇之变故,此事牵涉甚广,某不敢随意窥测。当时事发突然,大帅奉旨入朝觐见之时,忽被圣人怪责,迅交三司审讯,并传闻有杀身之祸。吾泣血为大帅辩解,亦难消天子之怒。幸而圣人耳目聪慧,渐知大帅之清白,仅贬斥官职而已。圣人对大帅恩义深重,他日起复或未可知。吾知四郎对大帅蒙冤心有不甘不解之处,吾亦知,好男儿都爱纵横闯荡、快意恩仇。然四郎需知,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种种牵绊阻碍总是难免。大丈夫者,需上不负天恩,下无愧自身,于艰险崎岖之处,立不世出之功业;而不能畏首畏尾、作茧自缚。吾深知王大帅不愿攻伐石堡之心,亦知其怜悯将士之意。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开边之心已定,吾等大唐将士,只能拔刀向前、手刃敌酋。且石堡地势如此险厄,实乃兵家必争之地,石堡归我,则西海、日月山、大非川一线尽在我军俯览之下,不复有吐蕃侵扰之忧;若石堡在敌,则陇右道东线处处吃紧,鄯、肃、兰诸州随时有被吐蕃破边入寇之危、生灵涂炭之险。故吾虽敬佩大帅之仁心,但不敢拂逆圣人之意,愿以此身为先驱,为圣人、为天下夺取石堡城!”
哥舒翰的慷慨激昂之词深深震撼了李晟,而王思礼和刘破虏早已经听得目惊口呆了,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了。
“难道是大帅错了吗?难道大帅的不惜以死相争全都毫无意义吗?”李晟的胸中仿佛亦有百万玉龙在飞卷嘶吼,只觉得浑身憋闷。
他只好再次低头凝视着那双黑色的双眸,希望从中得到答案和解脱。
哥舒翰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晟,却见他低头沉思如故,不由轻微皱了一下眉头:“既然四郎如此珍爱这头西海羚,某便将之交付于你,以满足汝心中之所思。”
李晟似乎并未听出哥舒翰话中的淡淡不满之意,依旧紧盯着地上的西海羚。忽然之间,李晟心中一紧,急忙抬头喊道:“三郎,速请哥舒节帅去应龙城中主持大局,附近恐有吐蕃兵妄图偷袭!”
王思礼还未反应过来,哥舒翰已经语如连珠地问道:“四郎何处此言?汝怎知有吐蕃兵来袭?这些吐蕃贼子,不畏寒冷,说不定真想趁着风雪之际试试手气。”
“哥舒节帅,适才末将心神恍惚之际,忽忆起适才有熟知西海地理的老兵言,隆冬时节此地甚少见西海羚,暴雪之际,西海羚应在避风之处藏匿。而此群西海羚突然出现,冒雪奔驰,显然是为外物所惊。某本疑心是雪豹追逐之故,然雪豹瘦骨嶙峋,又不善长途奔跑,应当是半路伏击了奔羚,而非惊吓西海羚之因。由此推断,最大的可能则是,有支军队在不远处活动,惊动了羚羊群……”
不待李晟禀报完毕,哥舒翰已翻身上马,掏出腰间的令符抛给王思礼:“三郎,带队牙兵,速去应龙城,命火拔归仁立刻派4团骑兵出城来自与轻骑兵团汇合,其余士兵全力守城备战!”
王思礼一把抓住令符,如疾风般朝应龙城策马奔去。
“四郎,速速探查吐蕃军所藏匿的位置!有消息即刻来报!”哥舒翰转眼已恢复了指挥若定的名将本色。
李晟朝刘破虏使了个眼色,刘破虏一踢黄骠马,立刻前去传命了。
李晟则再次禀道:“请节帅前往城中指挥,外面有末将在即可……”
“四郎不必再言!某知汝一片赤心!”哥舒翰摆了摆手,打断了李晟的话:“但汝可知,某三十岁之前,曾在灵肃、西域、河中之地任侠游历多时,不知遇见过多少危险,从不曾退缩。区区些许吐蕃人,还吓不倒某!莫非四郎自负年轻少勇,而轻贱某乎?”
面对哥舒翰半真半假的责难,李晟也不敢再坚持,只好答道:“某早知节帅之英姿,唯不愿节帅履险地耳。既然节帅不愿入城,便乞由某代替三郎,守护在节帅马前。”
“不必在某马前碍事!”哥舒翰一挥马鞭,战马咴咴而鸣,然后就开始奋蹄奔腾:“随某去踏碎吐蕃的土鸡瓦狗吧!”
李晟急忙跨上青海骢,和众牙兵一起,跟随在哥舒翰马后。而李晟带领的轻骑兵团,已经按火分散开来,在浩瀚的西海湖面上,顶着风雪仔细搜寻吐蕃军队的踪迹。
此刻,茫茫的西海湖面上,距离应龙城五六里地远之处,一支步骑混合千余人的吐蕃军队,身着牛皮甲、外披白色大氅,正在雪夜之中向应龙城摸去。
带队的吐蕃将领达昂特别焦急,方才行军之时,不小心撞上了一大群躲避风雪的羚羊。虽然及时射杀了一大批,可还是有不少羚羊逃了出来,向四周散去。
达昂只能祈求佛祖保佑,不要让羚羊群坏了大事。
然而,不幸的是,达昂的祈祷并未能避免随之而来的厄运。
在遭遇羚羊群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吐蕃的斥候就发现有唐军的骑兵在不断迂回逼近。
达昂知道羚羊群的异动肯定引起了唐军巡逻队的警惕,偷袭的计划已经彻底暴露了,唐军大队人马必然会迅速前来进攻。
因此,达昂紧急下令,停止前进,就地防御。他最大的希望已经从偷袭应龙城得手转变为能够全身而退。不过达昂知道,虽然吐蕃的将士像雄狮一样英勇,可唐朝的军队也不是泥巴捏的。
双方来来回回争斗了近百年,可谓雪狼斗巨獒,旗鼓相当、互有胜负。自己带领的士兵能否击退唐军的进攻安然回撤,达昂实在没有足够的把握。
茫茫西海湖面上,暴风雪越来越紧,仿佛千里万里望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两支各有千余人的军队,正在不断接近。隆隆的马蹄声被狂风盖过、刺耳的金鼓声被骤雪压过,而两支军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数百支羽箭飞向高空,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打响了。而这不过是两大帝国合奏多年的战争交响曲中的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音符而已,交战的双方将领都知道,乐曲的高潮,还远未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