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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他这样说,汀妧一溜烟到了曲宁萱旁边,笑容彻底收敛,以极为警惕的目光看着云出岫,刚要问你是怎么知道鲛人一族与蛟王有盟约,莫非你是蛟王的手下之类,就被曲宁萱制止了。八 以云出岫的本事,猜到鲛人下一步的动向,不过是略费些心思的事情罢了,完全不必画蛇添足。
曲宁萱见汀妧神色愤愤,又见云出岫沉静漠然地坐在那里,不由轻叹:“以你的本事,想将话说得委婉,让人听得舒服一些,完全不需费任何心思,为何却如此……棱角分明呢?”
云出岫微微敛眉,神色淡淡,语气一如既往,平静中却透着几分尖锐:“旁人之事,与我何干?我为何要为他们舒服,平白憋屈了自己?”
“可……”
“纵我行事如君千棠般周密,苏越卿般圆滑,那又如何?天生腿疾,这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事实,只要我还是明幽宫的少主,就会有无数或出身不好,或资质驽钝,或急于求成,却又不愿意付诸汗水与奋斗,只是渴望天上掉馅饼砸中自己,心胸还无比狭窄的人,恨不得将一张嘴长在我的身上,说我如何的出生如何作孽,性情如何不好,以证明他们纵千般不如,却能够以一个健全人的姿态俯视我这个残疾人,并觉得,才华不如也没有关系,因为在‘品德’这一方面,却是谁都能远远胜过我的。”
云出岫唇角扬起讽刺的弧度,语气也颇为尖锐,尤其在“品德”二字上加重了音调。但他望着曲宁萱的神色却渐渐柔和起来,与平日谈及此事的态度截然不同,破天荒少了许多愤懑,多了几许平静:“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角色委曲求全,让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再说了,纵然千般诋毁。万般污蔑,那又如何?他们仍然是阴沟里见不得阳光的老鼠,我依旧是云出岫。一切都不会因这些言辞而改变,不是么?”
曲宁萱闻言。沉默许久,才郑重向他行了一礼,缓缓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便是你的生活方式,强求你改变,完全是我太过……云公子莫怪。”
“不……”云出岫轻轻摇头,声音也放柔了许多。“你……除了一直纵容我行事,还帮我完善与铺路的父亲之外,你是第一个,没有……仅仅出于好意,希望我得到旁人认同的人,若是早些年,我说不定还……”
越是这样说,曲宁萱就越发惭愧:“我也不过是受流言误导,对你存了偏见的庸人罢了,若非……根本就当不得你这些话。你非但没怪罪我之前的无知与失礼,反倒这样说,我……”
汀妧素来仇视人类,对云出岫的话也颇为赞同。但见曲宁萱向云出岫道歉,早已将曲宁萱当做自家人的汀妧想起云出岫刚才的威胁,不由心生不满,插嘴道:“玉璇姐姐,你说哪里的话?听见一个人很可怕,就不敢去靠近他,这不是人之常情么?虽说世人常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可无风不起浪的俗语,连我都明白,你又何须自责?”
“妧儿——”曲宁萱见她还敢犯云出岫的忌讳,不由头疼。
修真界一位德高望重,修为也位于顶点的前辈,应友人之邀,品评年轻一代的三大智囊,得出的结论是——君千棠“正”苏越卿“奇”唯独云出岫,这位老者在“险”与“诡”两字之间犹豫极久,迟迟拿不定主意。
寥寥四个字,道尽他们的性情。
君千棠出身天下第一的君家,无异于修真者中隐形的皇太子,君家有足够的势力与底蕴,让他行方正之道,做仲裁之事。他行事缜密,面面俱到,不偏不倚,虽说做不到所有人都心服,但至少从明面上,谁都找不出任何把柄攻击君家,哪怕是给宋景雯求药,他亦是用摧心魔尊墨千寒的身份,还多布疑阵,让人联想不到自己。为巧妙平衡诸多势力,保持君家第一的名头不坠,他屡屡用阳谋离间分化,手段高明之至。
苏越卿出身两大医药顶尖宗派之一的婆娑教,又生长于诸多女子之间,养成了八面玲珑的性子,也练出了绝顶的锦心绣口。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只要他想,都能很快地与之打好关系,虽这其中也有大家不愿得罪婆娑教这等医药名门,刻意与之结交的原因,但苏越卿的个人魅力也不容小觑。再说了,苏越卿非但舌绽莲huā,行事也让人觉得春风拂面,思维更是没多少约束,每每天马行空,奇谋迭出,让人拍案叫绝,捉摸不透。
至于云出岫……若以春秋诸子百家比拟,他当之无愧为纵横家,世人厌恶他,这一点亦是缘由——无论怎样做好心理建设,自我催眠讨厌他讨厌他讨厌他,他过来是为了给明幽宫谋利,将你当做枪使……都没有用。只要你给他说话的机会,听他一分析利弊,就得按他的心思去做事,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谁会喜欢被看透?谁又喜欢在另外一个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何况云出岫说话做事都太过锋锐孤傲,张口闭口都充斥利益关系,连张虚伪的遮羞皮都不批,怎么能假惺惺惯了的修真者顶层诸人喜欢得起来?
汀妧不知云出岫的本事,曲宁萱却是知道的,若是真惹怒了他,他若是直接在龙在野的登基大典上说了些什么,破坏汐姒与蛟王的初步盟约,这可就……曲宁萱欠了汐姒提供药浴的人情,自然不能让他们难做,唯有无奈地赔罪,昧着良心说:“妧儿……没经历多少事情,心智尚幼,请……”
“不必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做。”云出岫轻轻摇头,将视线移到一旁葱葱郁郁的大树上,他神情一如往常,冷漠自持,心中却浮现浓浓的悲哀之情。
刚才的话,他虽说得极满,可唯有他自己明白,那不过是不再抱任何期望之后,习惯性的逞强而已。
若是无关紧要之人,听从流言蜚语,视他如豺狼虎豹,他自然不会多么在意,可……亲近之人,却也……想到这里,他轻轻闭上眼睛,心中却一片荒凉。
曲宁萱知云出岫心中难过,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云出岫本就是自卑又自傲的性子,对方因流言而疏远他,他永远只会嗤笑对方有眼无珠,没有脑子,不懂自己判断。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越发为人诟病。可若是对他好一点,他又觉得你是在同情他,或者另有所图,因为他身上的脏水太多,多到根本没办法洗干净,怎么可能有人在听了流言之后,依旧对他好?
悖伦的出生,有心人刻意扩大的舆论……昭华上仙的转世,竟……竟到了这般田地……
“我……并不了解你……”想了许久,曲宁萱方轻声道“也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你,才比较合适。”
云出岫睁开眼睛,笃定地问:“我的占卜,你信了?”
曲宁萱轻轻点头,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我从不信命。”
“不信么?也好。”她这样的态度,旁人看了或许会疑惑,云出岫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心中一凉,声音却没有波动半分“越是信命,就越想改命,说不定走到最后才发现,挣扎不甘的一生,其实早已被刻入命运的轮盘,越想改,就越没有办法逃脱。还不如浑然不知未来之事,快快乐乐,随心所欲地过完这一生。”
听他这样说,曲宁萱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云公子,你弄错了我的意思。”
“……”
见云出岫破天荒流露一丝疑惑之色,曲宁萱微微扬起唇角,笑容轻柔至极,却无比温暖人心:“倘若姻缘真由天定,也就是说,人的感情都交由天来主宰,按照天道的剧本,机械地行事,该是多么可怕?我宁愿相信,所谓的姻缘,不过是给相性合适之人多一些相处与接触的机会,至于成或不成,还得交由自己的心来抉择。否则为何,良缘亦有时限,还有那么多的人,能够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抑或是发达之后,尊重糟糠之妻,却坐拥无数美丽的侍妾婢女,这,还能称之为良缘么?”
云出岫隐隐明白她的意思,双手下意识地握紧,旋即又松开,努力平心静气,以最正常的语调问:“你的意思是……”
曲宁萱对他眨眨眼睛,微笑道:“我自认是个好人,还是个性格执拗,思维清晰,不容易动摇的好人,既是良缘,那天命为我选择的另一方,怎么也不可能差吧?我的确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也不相信所谓的缘定三生真有可能,更因为有关你的诸多流言,下意识就会做出种种伤你心的事情。但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努力让自己忘记有关你的一切流言,以自己的眼睛与内心,判断你值不值得结交。而你呢,也忘记什么天定良人一说,就视我为今日结交的一个朋友,如何?”
“忘记?今日结交?”云出岫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最后,他扬起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恰若冰雪初融,难掩气质高华“在下,云出岫。”
不是明幽宫少主,不是悖伦之子,更不是闻名天下的毒士,而仅仅是云出岫,这个在你面前的人。
如此,而已。